回望我在江南造船厂呆过的时光
我已经记不清2013年的那个夏天有多热了，也丝毫想不起刚入职时的雄心壮志了，或许我本就是一条咸鱼，并没有远大抱负，没有同命运抗争的魄力，只是选择一条看起来最简单的路，顺着长江水一路从武汉游到了长兴岛上。
我本科学的是船舶与海洋工程，这个专业的本科毕业生除开继续读研的外，大多回去沿海各省市的造船厂当个搬砖工，少数会去设计院或者考公务员。我一向是个很有想法的人，但是在人生第一份工作的抉择上，却是随了大流。本科期间并不是没有其他的想法，我对金融抱有较为浓厚的兴趣，一度想跨专业考金融研究生，但因过去几年太过松懈，我对自己在旷日持久的考研复习中坚持下去没有信心。现在想想，在自习室心无旁骛地看看书是多么幸福的事。
我入职的公司是江南造船厂，该厂前身是是成立于1865年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，过去有中国第一兵工厂之美名。江南厂原本位于上海市区内的黄埔江边，后因上海申办世界博览会要建设新市容，黄埔江边的一系列船厂都被迁到长江口上的长兴岛了。长兴岛地广人稀，港口水深明显好于黄埔江，对于造船厂而言是非常有利的，只不过苦了那些家住市区的员工，每天要坐一两个小时的班车上下班。
上海有三大国企船厂，分别为江南造船厂、沪东中华和外高桥，三家的母公司均为中国船舶工业集团。中国有两大造船集团，一是简称为“南船”的中国船舶工业集团，一是有“北船”之称的中国船舶重工集团。除开两船之外，国内还有为数众多、规模参差不齐的民营船厂。沪东中华和外高桥主要生产民用船舶，排水量从几万吨到几十万吨之间，江南造船厂作为声名显赫的兵工厂，除了生产052C、055这些卫国坚盾之外，也会生产一些民用船舶。
大型船舶的建造是一项复杂的系统性工程，简单地举个例子，一艘排水量30万吨的油轮长度超过300米，宽度达到50~60米，高度超过20米，而标准足球场的尺寸是105×68，也就是说船舶的甲板面积相当于三个足球场那么大。除开空间尺寸的大之外，船舶的内部结构也很复杂，其广阔的空间被分隔为大大小小的舱室，铺设各式各样的管道，还要安装一系列的机电设备。在实际生产过程中，大型船舶采用模块化建设，即在设计上被切割为多个分段，每个分段独立开工，最后在船台上拼接成一个整体。
刚上岛的那会儿，每天看着这些由钢铁建造的庞然大物，还挺新鲜的。因为是新员工，处于实习期，任务不太多，得闲的时候还能去江边吹吹风，日子也算快活。
我被分到的部门是综合科，简单来说就是处理各种杂事的。综合科的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，每天的任务大概就是在早上所有科员都在的时候，交代一下各自任务，然后就不知所踪了。综合科的具体任务是由副科长管，而我就是副科长的助理。科长是个三十多岁的东北人，至于性别嘛不用说也知道是个男的，毕竟在船厂这地方女性是非常稀少的，跟我同批入厂的有二十多人，女生有且仅有一位。之前听前辈说，船厂是“把女人当男人用，把男人当畜生用”，我倒觉得并不准确，女性员工毕竟太少，一般还是会把一些相对轻松的任务分配给她们，需要补充的是这里的女性员工指的是从学校招聘而来的，车间里的劳务工人就没什么性别之分了。
副科长就是车间的保姆，各种琐事杂事都要管，作为他的助理，我自然是要分担一些的，副科长很厚道地只分了一些，就是负责焊工的练习与考试。焊工是船厂人数最多的工种了，毕竟船舶的巨大船身都是工人这么一点点焊接出来的。中国船厂还处于劳动密集型阶段，自动化机械应用地比较少，而日本韩国船厂的自动化程度就要高多了，空旷的车间里可能就几个人在上班。焊工基本都是劳务派遣工，他们上岗之前要通过考试取得上岗资格证。我的任务就是给他们准备练习的材料和场地，帮着报名，领取成绩以及制作证书。至于焊工练习当中的指导工作，由厂里的熟练焊工来担当，而我从来没有焊接过一块钢板。
焊工的工作非常幸苦，试想着炎炎夏日，在露天船台的船舶分段的狭小舱室内手持焊枪作业，会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可怕体验。船舶分段本身都是钢铁建造，太阳一晒，温度就窜到四十度以上，为了应对这种恶劣环境，焊工要穿上带有送风管道的连体服。即便穿着连体服，在夏天施工也是人体难以承受的，所以车间的安排是白天休息，晚上开工。我没有穿过连体服，可仅仅是穿着长袖工作服在外头走个十来分钟，就会满身是汗。
大夏天穿着长袖长裤，还要带着安全帽，绝不是件享受的事，但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主要还呆在室内，要么办公室里，要么在车间里。我的室友可就没这么幸运了，他每天要在露天的船台晃上几个小时，然后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，等到夏天结束的时候，丢进黑人堆里也不会显得特别了。长兴岛这儿夏天热吧，可它冬天也是着实地冷，尤其是裹挟着湿气的江风吹过来时，那真是冻得直打哆嗦。
前段时间互联网行业的996工作制引起了广泛的讨论，我几乎没怎么关注。互联网行业的工作固然不轻松，但至少有舒适的工作环境和相对较高的工资来补偿，可船厂算是啥也没有。生产科的同事每天早出晚归，还弄得一身油污，拿到的薪水也难以启齿。车间里普通员工当中，工资最高的大概就是焊工了，可即便他们每天工作八九小时，一个月工作二十七八天，工资还是很难过万（六年前的事）。
“滚滚长江东逝水，浪花淘尽英雄”，多少次坐在码头边吹着江风，看着日落，思考着人生。我并没有特别执着于事业有成，但在岛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生命，也太无趣了，终于还是选择了离开，那个时候冬天刚过，春天刚来……
